原创 海燕文学月刊
插图：刘若水，大连市第七十九中学附属小学五年四班学生。
王维，差一点点完满
文/潘娜
文章来源：《海燕•儿童文学》2020年第6期
落笔之前，遇见已经教过的一个学生，他此时正在读中学。还是师生时我就喜欢和他们一起讨论事情，大大小小，不一而足。于是问他，喜欢王维吗？他说，你肯定要问为什么，所以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对待发表观点这种事，我们师生都还是那么认真严谨。
几分钟之后，他回复我：喜欢。理由是王维的诗多闲适、隐居、思乡、离别，感觉很孤单，但是很安静，很自在。
我诧异于一个十五岁少年对一位经世六十载距离现今千余年的诗人诗性的理解，也惊叹于他对诗人气质理解的精确。
王维生在盛唐，那是一个诗坛大咖云集的时代。他出生在官宦贵族家庭，自小饱读经书，生得俊美异常。十七岁那年，他离家进长安，途径河南茱萸峰，登顶的刹那，思乡之情油然而生，留下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千古名句。那时的王维心在长安，向往着“前路拥笙歌”的王家生活，此时的思乡只是少年简单的心思。才华已然满溢，任谁也阻挠不了他状元及第的步伐了。
插图：杨子樱，大连市第七十九中学附属小学六年一班学生。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高中状元郎，又颇得公主赏识，一时可谓风光无两。当杜甫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号的时候，王维已然是大唐诗词界的一位上流大咖。
那一年，李白写相思，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绝句，王维随手就有“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妙语。李白写送别，情洒长江一蹴而就“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王维也意尽杯酒，挥毫而成“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同诗仙相比，王维才华不在其下。
如果说他只是诗学才华卓著，那么在人才辈出的大唐也不算什么稀奇。奈何王维还是一位艺术全能型选手。他善画作，钱锺书说他“盛唐画坛第一把交椅”，是文人画的南山之宗；且通晓音律，善书法，又精于篆刻。如此全才，后面人能够与之比肩的大概只要苏东坡了。而苏轼见王维诗画就把身份放得低低，言辞恳切赞誉他：“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在夺目耀眼的大唐，如此人物，生性应当傲放不羁才对，可是王维不是，他处事小心谨慎，从不轻易得罪于人，诗中情感也大多是寄予山水花鸟。少年时候带有的侠气风流青春蓬勃随着年岁的增长都渐渐敛去了。
那一年，与他同年出生的李白拎一壶酒醉倒在贺知章的践行宴上。那是大唐的一场规格极高的宴会，玄宗亲身到场为老臣辞行，文化圈几乎所有的名人都到齐了，独独缺了王维。
对于王维的这次缺席，有人说，他本就不在意，热闹是别人的，我自青灯古佛看花开花落。也有人出来反对，如果真就如此淡薄，为何一路打马向长安，为岐王献诗，为公主抚琴？
王维是矛盾的，他向外索取又向内寻找，他排斥热闹又不肯遗世独立，他一边写诗劝孟浩然别考取功名了，做官又有什么好，一边又久留长安不肯离开……
大概这样的王维，你也会嫌他不够洒脱，没有个性。可如果真的只是这样，那么王维就不是王维了。
插图：杨子婷，大连市第七十九中学附属小学六年三班学生。
他是诗佛。这是除李杜之外另一极高的评价。不只是说他通晓佛理，诗中佛性深刻，更是因为他在盛放的大唐闭合的形态和他的禅寂美学。禅是基于一种“静”的行为，禅心隐去了愿望和邪念。“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大多时候，王维就这样与清风明月为伴，烟雨楼阁苍苔暮色都是自己，在静寂里抵抗周遭的喧嚣。这种安静有唤醒的力量，让你看见本人的脚下，也有诗和远方。
佛系的王维于山水之中参禅，在半官半隐中寻找内心平和，诗中的清寂空灵，全在一个“静”字，一个“隐”字。
盛唐像一朵全力开放的牡丹，王维身在其中，将本人开成了一朵夜间的桂花。王维是唐代诗歌安静的角落。桂花是他诗里最安静的一个词。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王维《鸟鸣涧》
这首诗是王维游历江南时所作组诗《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中的第一首。全诗都浸在一个“静”字里了。夜晚，空山，月出，花落，鸟鸣，潺潺溪水无一物不动在诗人眼前，无一物不静在诗人心里。人心闲适才能听见桂花开落，此时王维的心中之静与白居易的“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有异曲同工之妙。“折竹声”可悟道语，“春山空”可听禅音。
王维不断都喜欢桂花，送朋友走的时候，用桂花计算分别的日子，“城隅一分手，几日还相见。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而看到喜欢的茱萸也是要用桂花来比较，“幸与丛桂花，窗前向秋月”。大概，对王维来说，大自然里所有的花中，无一能够取代桂花的理由还在一个静字。
王维写静，到了一种禅寂的境界。承平盛世，他携着他的诗进入了万籁无声的境地，一切寂静无为，一切自足自为。王维的静，是深山中几只瞌睡的鸟儿偶尔的啼鸣，是寒山四季的流转，是秋水日日的潺湲，是松风吹拂的衣摆，是山月罩着的古琴，是一曲渔歌，唱在五柳先生的跟前。
陶渊明是隐逸诗人之宗，王维将其发扬。二者有类似，皆是向内观照，静在人心。又有不同，陶渊明的静在魏晋，是底色苍茫的幽穆；王维的静在大唐，是灿漫绚丽下反差强烈的空寂。
插图：王子嫄，大连市第七十九中学附属小学四年五班学生。
王维也有热闹的时候，在大唐侠客行的时代，他的《少年行》四首句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公子世无双，大概也是万千少女的偶像；安静的时候，王维就缩成了苍茫宇宙中的一粒浮尘，成了丰饶自然的一部分，天地与其并生，万物与其为一。从滚滚红尘中抽身而出，孑然独立，是解脱、是自在的了。
年少时读王维，一颗心霎时就静下去了。心中细腻的感受放大一千倍，与自然亲近的距离缩短一千倍。
王维一生都想退隐山林，却一生都在做官。不是不得已，是放不下。你看，因伶人获罪遭贬谪时，他写诗给张九龄，张九龄爱惜他的才华，为他引荐，朝廷给了他一个监察御史的小官去恭喜边关打了胜仗的将士，他兴致勃勃从长安启程，一路辗转来到边塞。那是王维第一次远离熟悉的故乡，来到大唐边关，眼前是多么阔达的景象，所见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欣喜。
惯写山水田园诗的王维在边塞的第一笔《使至塞上》便震惊大唐诗界。
要去向哪里呢？一辆车摇摇晃晃兀自前行，蓬草一般的本人如今身在塞北，大
此时的王维虽然又讨了一个官，但实际上是被排挤出长安，内心的孤单怅惘随着眼中的景象的不断变化而愈发苍凉无状。
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安史之乱迸发。王维被掳，刀剑环颈，被迫做了伪官。这段日子成了他日后所有生活不堪回首的存在。每每想起，心有悻悻，提笔不甘。未能矢志救国，却为叛臣执笔，这怕是王维本人心里一辈子也躲不去的一个坎了。大唐戡乱后，在弟弟的协助下总算逃了出来。可是又该逃向哪里呢？
长安京郊，蓝田辋川是他最初的精神归宿。
归隐辋川的日子里，王维沉入了更深的寂静。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王维《积雨辋川庄作》
插图：王伯安，大连市甘井子区教育局第一幼儿园大三班学生。
山是空山，水是静水。水田漠漠，夏木阴阴，与我作陪的，是乍起的一行白鹭，是婉转的几声莺啼。宦海浮沉，经年往事都无需挂碍了吧，我便留在这山中静观朝槿，手折露葵。待山中日色冷了青松，温了渡头，待幽篁月色催走山鸟，待我琴音寥寥，我就倒掉杯中残酒，起身离开。去哪？就沿着这山水不断走，隐到五柳先生的对门去吧。
辋川于王维来说，大概类似陶渊明的南山田园。
王维羡慕陶渊明的隐，但王维的“隐”与陶渊明的“隐”不同。同样用一把花来说，陶渊明的菊花只想开在远离庙堂的南山篱笆旁，而王维的桂花却既要开在深山幽篁又要在宫苑高墙内暗自芬芳。
王维放不下。
面对江山震荡，他有经世报国的决心，却没有杜甫的大义与勇气；有归隐的愿望却没有陶潜的决然果断。最初带着自责和亏欠扔下了怯懦的笔躲进辋川，枯坐舟前，看日升无言日落无语，看青天一行白鹭飞起，看一束云一汪秋水遥遥相遇……直到夜幕深深，直到紫蓿落满衣襟。王维沉浸在时间空转的云淡风轻里，密实的安静里，一呼一吸都是在向佛法禅宗要的救赎。
生命行经于此，留下的才是重要的。春山、清泉、长苔的石头，几只倦怠的鸟儿，夜半掉落的花，皆在一春一秋里闪身进入了你萧索的山庄，永世地留下了。庄子的水也饮一口，佛家经书从未掩合，山水铺一程诗画迎一程，一路行走，一路沉默，体内体外的苍茫都在笔尖滴落的墨里氤氲开了……
洛夫说的真对。某一清晨，临水顾面，我想你仍依稀可见当年倜傥的容貌，手执画扇衣袂飘然。只是这清瘦的身姿，同岸边的那棵青竹一样，拔节生长，节节都在坚持，节节都在摇晃……
插图：肖然，大连市甘井子区金家街第二小学一年四班学生。
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可惜，王维啊，差一点点就是完满了，为什么偏偏要暴露本人人性的弱点呢？读着他的诗，感遭到他的自我安静里那一点点灵魂的救赎，也会莫名有点心疼，如果没有那场叛乱……可是，从来都没有如果，每个人都逃不开命运阔斧一把，能决定人生轨迹的仍旧是本人的选择。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辋川不是王维的桃花源，却是他潜心向佛面对本人的心灵场。一生也许很短，一瞬可以很长。在王维的诗画之中，那一瞬长长的光阴将山川万物时光千载定格。我想，好像他在诗画中的留白一样，在他给本人人生预留的白色底子上，终究会获得五柳先生一样的内心真正的宁静。正如他的一句诗所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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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潘娜，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出版社编辑，现为教育工作者，大连市优秀青年教师。长期为各类期刊杂志撰写专栏，发表散文、杂文若干，著有《才子佳人》《山水名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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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2020年08月号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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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版画 立夏 / 刘晓宇
封二 《香雾空濛》（国画） / 林茂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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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底 公益广告
编辑 | 书悦
美编 | 王天用
审稿 | 古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