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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近代文学的必读之作,详细讲解父子间纠葛与和解“曲折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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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在我的生命中,已经有过这样的时期,一想到“这辈子爱情终究不会向我走来”,就感到寂寞难耐,对工作也完全丧失决心,根本无法理直气壮地大吼一声:“去你的吧,恋爱!”

我在日常生活中远离各种引诱,将保罗(1)的“你们要逃避淫行”这句话当成座右铭。在我看来,它具体来说就是绝不和一个无意娶其为妻的女子谈恋爱。于是我的生活逐步走向与女人无缘的境地。

十七岁那年夏天,我成了一名本人都厌恶这种孤僻,有时渴望成为一个愈加自在的人。然而要想为此改变我的信仰,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尚需相当长的时间以及产生动机的各类事件。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讨厌上学,容易对事物产生厌倦,绝不肯把精力花在不感兴味的事情上。所以在信仰上,我实际上也是一个懒惰者。十七岁起我就不断本人的信仰交托给本人深信不疑。

除此之外,老师最让我喜爱的是他那张五官饱满分明的浅黑色脸庞,看起来令人害怕其实很容易亲近。刻印在面颊上的一对深邃锐利的眼眸夹持着高挺的鼻官,有点像尼采或卡莱尔(4)。正如人们把贝多芬看作欧洲第一美男子一样,我个人深信老师是全日本最标致的人。

我只是把“逃避淫行”这句话当成座右铭,对我来说,奸淫罪的戒律是教义中最不和谐的。在学习教义之前的三四年里,我不断享受着男人间恋爱的自在。因有这样的习惯,奸淫几乎成为我独一引诱。在接触教义后不久,我就开始激烈地诅咒本人的肉体了。

那时,我将雷诺兹(5)的《天使的头》的铜版画挂在房间的门楣上。画上画着四五个可爱的天使的脑袋,从脖颈生出小小的翅膀在天空中飞翔。对于屡次诅咒肉体的我来说,这幅画所描绘的是对来世的憧憬。

只要灵魂独自四处飞来飞去。如果需要找到一个寄生对象的话,我希望就是现在的这副肉体。”

那不是我所期望的。因为我还只是个新入门的信徒,所以战战兢兢地小声说道:“我认为复活的如果不只限于脖颈以上,将是一件很蹩脚的事。那样的话,天国与现世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没有人理会我。

一个读医科大学的人说道:“每天在学校里看到那些浸泡在酒精里的人,就无法相信这副肉体会照原样复活。”

那次讨论之后过了五六年,有一年圣诞夜,大家围在一起吃饭,老师愉快地看看全桌的人,说道:“你们当中就数中野和大津最滑头了。”我竟然也得到了这样的评价。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我对本人所要从事的工作有了许多不同的想法,心里也曾有过“本人终会成为一个传道者吧”这样既神圣又落寞的感觉。(没接触宗教之前,我打算做国际贸易赚大钱。)我还想过成为一名哲学家,但最终决定从事纯文学创作。然而在那期间,肉体内涌动的能量不断不断折磨着我。

杀人,罪大恶极。”

这句话给我留下恐惧和不快的印象。

那正是我的“精神”和“肉体”不断寻找恋人,却被“境遇”和“思想”阻遏的时候。那样的不和谐把我折磨得痛苦不堪。当时,我把一个比人脸稍大点的维纳斯石膏头像挂在本人房间的壁龛里。并非出自对美术品的喜爱,也非文学上的趣味,总之我对那石膏像的女人产生了一种爱的情感。当情欲无法忍耐的时候,我会亲吻她那冰冷而坚硬的嘴唇。她的鼻子同我的鼻子互相摩擦,渐渐变成了浅黑色。有一次我入浴时,还将她带进浴场,用肥皂把她洗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我,反对老师的主张,写了一篇叫作《关子和真三》的小说。这是我完成的第一部小说。我在其中试图探讨到底何谓奸淫,已婚夫妻之间有时也会构成奸淫罪,而相爱的未婚男女的性交很多时候却并非如此。

有一天我心情特别不愉快,独自待在房间思考着一位要好的朋友近来开始害怕起真理的事情。我翻开平时记录随感的小本子,表情严肃地写道:“人如果惧怕认识真理,那就是无法挽救的堕落。”

这时,女佣来传话说有位女士打来电话。因为鲜少有人会打电话给我,所以我有些兴奋地走向电话机。

“星期三我想请大家来我家玩,您也来吧……”

“还有哪些人会去呢?”

“明光先生,还有佐藤礼吉先生也会来。”

“几点?”

“您八点钟来吧……这次不跳舞,请一定来……”

“看情况吧。”

“别看情况了,请您一定要来。”

我放下电话回到二楼房间时,心情有了很大的变化。我把坐垫折成四折枕在头底下,躺了下来。

我想起四五年前,新富剧场演出川上音二郎的儿童戏剧《狐狸裁判》和《漂泊的胡琴》时,隔壁包厢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混血小姑娘,她长着胖乎乎的圆脸,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之后,我和小姑娘的哥哥成了朋友,并来往过两三次。

过了一年还是一年半,那人在出发去德累斯顿(7)之前,邀请我去他家参加聚会。那天因为我去得太晚,到他家时,大家已经吃完饭,四五个面熟的人正围着客厅的大桌子专心地打乒乓球。我坐在屋子一隅的沙发上看他们打球,这时进来一个面色潮红、喝得微醉的男人说道:“那边和室(8)里开始玩歌牌(9)了,会玩的快去呀。大津很厉害吧?”

我一进和室,就看见那儿坐着在新富剧场遇到的那个女孩,她已经长大了,美丽的容貌与先前判若两人。她的母亲和哥哥也在,我向他俩打了招呼。女孩却不知为何一脸傲慢的神情,于是我也只对她做出不屑的样子,最终我们也没有说上一句话。

玩歌牌的时候,我曾偶然和她编在一组,我们要并排坐着,按顺序由我到她,对面是她哥哥。这时,女孩急忙站起身,挤到她哥哥那边拼命从背后推他过来,说着:“和我换一下。”我暗自思忖:“好个傲慢的小妮子!”

那次之后,我在不同地点和女孩遇到过很多次—新桥的停车场、除夕晚上的银座、高等商业学校的外语大会上、歌舞伎剧场里观看八百藏扮演土佐坊昌俊的戏剧时……在上野举办的某个音乐会那次,她坐着马车来,我们在大门口碰见了。在麻布的谷町,我与她擦肩而过。每一次偶遇,彼此都形同陌路。

那时大学里有一个年长于我的朋友叫速夫,五六年前我们经常一起玩。有一次,他对我说:“惠勒那里正缺跳舞的男孩,她叫你去呢。”

“我不会跳舞。”

“有很多西洋人来,可以练练口语嘛。”

“我对西洋人不感兴味。”

“为什么?……什么时候来看看吧。”

“好吧,我找个时间去。”

“嘴上这么说,还不是会被拉过去玩……”他这样说道。

过了段时间,听说速夫和那个女孩交往甚密。不久后的一天,女孩就打来了电话。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说话。

“男孩子不多,请您一定要来啊……”她的话,在我听来似乎在说:“有个刚学跳舞的女孩舞技不佳,正愁没有舞伴呢。”我觉得至多得提防一下,于是回绝了她,她埋怨道:“可是之前您不是对速先生说过会来的吗?”

又过了半个月,她再次打来电话,我依旧回绝了她。一次又一次冷漠地回绝对方,使我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为此辗转反侧,最终陷入了极度自我厌恶的形态

那年年末,女孩给我寄来了圣诞卡。收到的当天,我特地去丸善书店,花了很长时间从剩得不多的卡片中选了三张,回到家又挑出了一张寄给女孩。不过这样做本来就是出于我的习惯,和对方是谁没有多大关系。

从那之后,女孩再没有来过电话。速夫与他们家镰仓(10)别墅的邻家的女儿结了婚,不久后进入三井物产公司,作为公司棉花生意的担任人,去了美国的俄克拉荷马州。后来听说曾同他交往甚密的这个女孩患上了精神病。

我的头枕着折成四折的坐垫,脑海里浮现着这一件件往事,不由得坐起身,从书柜抽屉里拿出一本女性杂志来。

杂志的卷首有一张活人画(11)的照片,是某个外交官在家中举办庆祝日俄和平结束的宴会上拍的。背景是日出前的大海,英国大使的女儿扮作和平天使,一只手拿着椰子树叶,另一只手高高托起大和姬(12)的手。大和姬的另一只手上停着一只白鸽。她的头发按照神话人物的式样向两边分开,卷曲的发梢悄悄垂在两乳之上,两颊的秀发盖住了耳朵,将丰腴的脸蛋勾勒出愈加可爱的轮廓。

星期三这天到来了,一大早我就感觉不舒服,身体莫名地疲乏。下午我去了一趟学校,回到家后,就连坐着都感到疲惫不堪。当时我没意识到本人已经生病了。

日落之后,天空阴霾。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忧郁的心情使我恍恍惚惚犹疑不决。不知不觉到了七点半,我终于下决心叫了车夫,换上大学制服,秋夜寒凉,又加了一件外套。

车停在离那房子五十米远的坡道上,我下车预备走过去。这时,我身后的坡道上两辆人力车飞驰而下,超过我进到那家的大门里去了。

我在大门口又遇到了刚才坐人力车的两人。熟悉对方的脸和名字,然而却并无交往,这种人与人的关系在都市生活中是常有的。他俩对我来说,正是这一类人。个子高的那个正在挂帽架的镜子前整理本人歪斜的领带。他们都穿着燕尾服和舞鞋。

等他们从右手边那间小屋出来后,我进去挂好了外套和帽子,然后闷闷不乐地走进他俩已经先进去了的客厅。

“啊,您是大津先生吗?”许久未见的女孩的母亲浅笑着亲切地迎了上来。她的身旁没有女孩的身影。明光和礼吉也未出现。女孩母亲说着熟练的客套话:“这阵子听说您身体不错,那可比什么都好啊!”

“乔治先生一切都好吗?”我问道。

“多谢关怀。唉,他是个懒得写信的孩子,和很多人都很久没见了,心里可是挂念着你们的呢……”

她一边说,一边对正在挑选钢琴谱的、二十四五岁的混血女人喊道:“高木小姐。”

“唉。”

“这位你认识吧?”

她将一只手伸向我,引见道:“这是大津先生。”然后对着我说:“这是高木小姐。”我和她其实以前在这里见过。

就这样,女孩母亲将身穿起了毛的学生服、脚套系带皮靴的我,依次引见给了“燕尾服”和“晚礼服”们。

“乔治先生还在德累斯顿吗?”除了这个,我找不到别的话题。

“今年春天搬到伦敦去了。原先打算在那里待到明年春天的,可他说德国和本人的性情不和……”

这时,一个把头发分开梳得很齐整的男士挨过来,亲密地对女孩母亲说:“阿绢小姐呢?”

我在身后沙发的一头坐了下来。

“她在那边忙着什么吧。”

“病已经完全好了吗?”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看见坐在沙发另一头的一位红脸庞、四十岁容貌的西洋人正挪动身子向这边靠过来。就在我觉得不妙时,西洋人用英语跟我聊起我的学校来。他好像是个德国人。

那边女孩母亲正说着女儿生病的事:“跟你说呀,有一段时间她吃什么都吐,等于什么都没吃进去。直到刚才都只喝了一点苹果汁,亏她挺得过来呀。五六天前她突然说隔了这么久又想跳舞了。她爸爸很高兴,叮嘱她跳累了就休息。这才把大家都请来了……”

我旁边的西洋人说,学文科的人里他只同弗洛伦兹相熟。

我的外语不好,特别是口语,因而十分抗拒在公众场合用外语交谈。然而附带说一下,我在大学读的是英文科,打算毕业后去乡下的中学当一名英文教师。但是作为毕生的事业,我想从事的其实是文学创作,并且对此充满信心,可当时我并没有写出过一篇能拿到稿费的作品,可见那份自信根本毫无根据。“总得做点什么啊。”虽然这么想着,却根本不晓得该做什么。

这种情况就像去问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你长大了想干什么?”,他可能会说:“我要当陆军大将。”(当然我也曾是这样一个小孩。)二者并无实质区别,我只是没有把“我要当世界大文豪”这种话说出口而已。不同的是,小孩不会对此感到不安,我却时常被不安侵袭。

在父亲眼里,我“孤僻、傲慢、易怒、爱哭、懒惰、没有独立精神,怎样看都像个社会主义者”。他常常对我说:“你大学毕业后一定要自立,我是把你当成大人才和你做这个商定晓得吗?”

从我读高中起,每次谈到将来,父亲就不忘重提这个话题。他认为必须像世间其他父母一样教育我。可是,每次被他这么一说,我就像胆怯的孩子在试胆游戏中被强势的孩子欺负一样,深感孤立无援。

我从未想过本人写的东西可以换钱,也从未想过其他任何情况下本人的劳动成果变成钱,交到本人手中的情形。即便某个时期我可以凭仗所写的东西赚取一点稿费,但那也不足以支撑生计,因为我写不了那么多。如果要为生计而写,我本来想要当作事业的“创作”,就变成了“留下大堆无用之物”,并且不是给人类社会,仅仅是留给本人的子孙(那些多少尊重祖辈的人)。

那样的话,还不如做一名中学教师,十年如一日将本人掌握的那套东西一次又一次教授他人,从中赚取生活费,过上安稳的日子。将无限的食物分三顿吃,每日不断反复。如果是为了维持这样的物质生活,那倒是个颇为体面的职业。打着如意算盘的我,全然没无意识到怠惰的初中时代,将会给我本身带来多么无情的背叛。我选择了英文,因为论不擅长的程度,日文和汉文完全一样。

西洋人问我研究哪国文学,我回答日本文学。虽然后来想想觉得这没什么,但当时却使本人的心情陷入了极度不快之中,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谎了呢。

西洋人又问了我一个什么问题,我没听懂,反问了一遍还是没听懂,只能一脸狼狈地沉默不语。西洋人也面带难色,浅笑着起身走开了。我心里很不痛快,淡然轻轻前倾,迈着安静的脚步离开了。

那时,我发现刚刚在大门口遇见的其中一位男士,正从不远处向这边窥视。

通向大厅的大门向两边敞开,擦得一尘不染的拼花地板清晰地映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我的心情越来越坏,额头渗出油渍般的汗珠。我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到大厅里观赏各种绘画。黑色圆形框里的是文晁(13)的波涛图,其他次要是浮世绘的代表作品。三四年前,我热衷珍藏锦绘(14),北斋(15)八十七岁时亲笔所绘的一组雨中樵夫和渔夫的双幅画深深吸引了我。为了忘却周遭的人事,我企图沉浸在这些画卷中,然而身体不允许,我又重新回到了沙发上。明光和礼吉还没有来。

有一位十六七岁的美丽女孩在我附近走动,她面孔细白,身材高挑,一身和服配着紫色的裤裙。我没有察觉到她就是这家那位久病不愈的女孩。那忧伤的神情、倦怠柔弱的身姿,在四周男女自我沉醉、故作姿势的紧张气氛中,显得格格不入,激起了我深切的亲近之感。少女的腰部在紧身衣的束缚下显得愈加纤细,松软丰满的前胸低垂在和服稍稍坠下的腰带上。那似乎是一种模仿洋装的穿法,这也吸引了我的留意

等我反应过来时,她的巨大变化令我震惊,不敢相信她与我两三天前在杂志照片上看到的大和姬是同一个人。

节目表发下来了,对折的卡片镶着金边,上面用绢带吊着一支比牙签略大一点的颜色漂亮的金属铅笔。男士们立即将卡片交给心仪的女士,邀请对方做舞伴。有的男士收到了女士的卡片,正在上面写着本人的名字。

“您呢?第一支曲子和谁跳?”女孩的母亲来到不断坐在沙发上的我身旁。

“我不会跳舞,观摩一下。”我像是叹气般回答道。

“欸,您跳得应该不错吧……”她笑着说。

我想说“我这鞋底可连鞋钉都没有”,但我不是可以轻松说出这种话的性情开朗之人,况且当时的心情使我变得愈加严肃,不愿作答。

“远藤先生的夫人来啦。”女孩的母亲招呼着一位漂亮的混血女人。她是离我家五十米远的一家外国公司代理店的经理的妻子,性情内向,心地善良。

“您第一支和谁有约吗?”女孩的母亲问远藤夫人。

“有的。”

“第二支呢?”

“没有。”

“是吗,那您约大津先生吧。”

远藤夫人悄悄点了点头走了。我当时已经没有立刻拒绝的气力了。

“第二支是什么呢?”女孩母亲拿起用铅笔别在腰带上的节目表,边看边说,“是两步舞,很简单,一学就会。”说完也走了。

很快,客厅里男女二人一组排成了两列。那个姓高木的女人弹起了钢琴,大家都跟着琴声跳起舞来。

以我的性格兴味来说,这些本来都是我所喜爱的。可是,我的禁欲思想以及由此塑造的第二性格兴味,超出了本来的,从而过于明确地支配起我的意识。久而久之,我不得不把它看成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有意向那些涨红了脸来回炫耀舞姿的人投去轻蔑的目光。如今的我,为当时怯懦的内心感到羞愧,可就算再遇到同样的事,我能顺从本来性格兴味吗?大概不能。

跳完舞,近二十个男男女女走进我所在的房间。

我还没有和女孩打招呼,她时不时朝这边观望,当时我的脸上应该流显露了不想她靠近的神情。

第二支曲子即将开始的时候,年轻内向的远藤夫人来到我身边。

“抱歉。”我本想尽量以温和礼貌的语气拒绝她,但当时的情绪以及身体的不畅快令我的声带背叛了本人的初衷。

远藤夫人面颊绯红,点点头走开了。

两步舞,溜冰舞,接着是第四支舞华尔兹。

不知怎的,我深深陷入郁结的心绪中,依旧坐在沙发上,整个人仿佛凝结成一个忧郁的冰块。

强烈的灯光照射在人们的头和背上,他们一边疯狂地跳舞一边说笑,似乎很开心。

女孩的舞伴是个身材高大的西洋青年。他左手托着她的身体,右手高高举起她隔着手帕与他相握的左手。女孩的身体轻盈地一圈接一圈飞转,每一次旋转,双脚都几乎飞离了地板。然后她疲惫地将头歪倒在本人的肩膀上,青白的面颊泛起了血色。

最初她实在累得撑不住了,便在舞伴的耳边私语了几句。西洋青年点了点头,一边继续着舞步,一边搂住她灵巧地穿行于众人之间滑出了舞池。

女孩独自来到我斜对面墙角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团扇扇了起来。

她时不时向我这边观望。我却只凝视着跳舞的人群。过了一会儿,女孩像是不经意地站了起来。我纹丝不动,保持着先前的姿态,身体愈加生硬了。那时如果我换上一副轻松的姿势,她一定会过来和我说话的。女孩用身体同我搭讪,我的身体却得到了答复她的自在。她就那样走到钢琴旁,悄悄倚在一侧,神情自如地望着舞池。我也望着舞池,留意力却一刻也未曾离开视野一隅的她。

女孩毅然转过身来,刚迈出四分之一步又停下了,垂下头来。最初她垂着头径直向我走来。

在我身边坐下后,她一句也不提跳舞的事,更没提明光和礼吉为何没来,只说了一些哥哥和速夫的闲话,“两三天前我收到了速先生的信,说夫人有孩子了呢”。女孩轻轻一笑,带着孩子气的恶意。

闲谈间,我郁结的心绪好像解开了似的,感到轻快起来。

“我和哥哥一起去看歌舞伎的时候,您到六代目(16)的后台来了吧?”女孩问我道。

“是的。”此前我不断忍耐本人孤僻忧郁、深埋恶意的不快心绪,现在却进行着毫无意义的小孩子间的闲聊。

“我们还一同看了川上的儿童戏剧对吧?那时我才九岁还是十岁来着。”她窥视着我的脸。

“没那回事。”我回答道。

舞蹈不断没有结束。

“你去看东京剧场的《道成寺》了吗?”我问道。

“是的,很不错呢。您喜欢舞剧吗?”

“我很喜欢日本舞蹈,像这样的西洋交际舞看了就不舒服。”我实在没法将讽刺的话说得更轻松一些。

女孩却不甚在意地说道:“十一号我们要去明治神宫参拜,您也一起来吧。家里一位亲戚是左团次(17)的戏迷呢。”

结果我又只对她说出了一些难听的挖苦话:“我讨厌待在一群陌生人之中,无聊透了。”女孩听了却笑了,我的心情也一点点明朗起来。

舞会一结束,大家来到摆好简单饭食的隔壁房间用餐,女士们手里早早捧上了装满食物的盘子和斟满饮料的杯子。男士们也都拿好了空盘子。那时我紧绷的心情感到了些许的自在,便打算回家而没有去拿盘子。女孩的母亲见了,给我端来满满的一盘食物。我一点食欲都没有,这才意识到本人可能生病了。

不多会儿,我和女孩、她的母亲还有其他三四个说过话的人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时间已过了十二点。

翌日晚上我依旧感觉不舒服,早饭也不吃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反复想着昨天晚上的事。越想越觉得本人可恶,用通俗的话说我就是个“未开化的男人”。我不明白本人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女孩美丽细长的身姿、孩子般单纯的话语逐个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久久沉浸在对她深深的迷恋中。

我决定给她写信—啊,孤傲的心!—我打算把昨晚的不快写下来寄给她。

但午后又我放弃了写信,决定直接去跟她说,于是撑起疲惫的身体,穿上洋装出了家门。

幼年时代后,我就没有交过一个女性朋友,所以这可以说是我的初次体验。而那个女孩是有很多男性朋友的,想必我的来访并不会使她感到突然吧,这稍稍给了我一些勇气。

但是那天,我最终没有去女孩家,因为途中我遇见了她的母亲。

我又不想就那样前往家去,于是去找了住在涩谷的朋友,朋友不在家。我只好拖着没出息的身体,走到朋友家后面宽广的平地,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久久地叹息着。

白云静静浮动于清澄、高远的天空。乌鸦时而打空中飞过。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醒来时,太阳落了下去,四周的景物都蒙上了青色,成群的乌鸦急急地从天空这边飞向那边。我的心绪轻快了许多,不打算去朋友那儿了,就叫了辆人力车回家。

回到家,大妹和二妹飞跑而来,大妹急切地说:“哥哥,医生说高子妹妹得了赤痢……”边说边做出拉肚子的表情。

“五天内,我们谁也不能出去。”二妹又加上一句。守门人正在门口撒石灰。

晚上,我也开始闹肚子。医生说我的症状类似赤痢,但病状较轻,无须向警察汇报。

踏进谷中寺庙的正门,右边有一个小石门,进去后左边就是我家堂屋的厨房,右边尽头是另一栋黑帮(18)修建的二层楼厢房的大门。这个独门独户的厢房在我们家被叫作“学仆(19)房”。楼下住着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学仆,我住在楼上,从它建成以来我在那儿住了十多年了。

四岁的高子妹妹被安排在堂屋最里面母亲的房间里,由母亲和护士照顾,与其他人断绝接触。我则由七十二岁的祖母照看,“学仆房”那连接上下楼、峻峭而危险的楼梯,就成了隔离的分界线。

祖母睡在我隔壁四叠(20)半窄小的房间,里头放着书柜、桌子和椅子。祖母时常起来为我更换暖肚子的魔芋,把凉的换成热的。她夜里每两个小时起来一次,用干的平织布巾把煮好的魔芋包好,再用毛巾卷起来,帮我塞进围了好几层的法兰绒腹带里。这似乎非常无效

我生病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是祖母照料的。六岁时患传染性很强的伤寒,也全是由祖母一人看护。其中一个缘由或许是我拒绝祖母以外的人吧。

“无论什么传染病,只需打败它的决心……”这就是祖母的信心

相隔多年,我又得到了祖母的悉心照料。我仰面躺在床上,让祖母给我换腹带里的魔芋。儿时的情感涌上心头,祖母身上独特的气味让我回忆起了小时候,那时祖母总是抱着我,让我在她怀中入睡。

虽然朋友听了我的故事笑话我说“你是狗啊”,但这次经历让我发觉本人能辨别出许多人身体的气味,那些独特的气味好像一张张不同于他人的脸。

过了十天左右,我的病慢慢好了。随着身体的好转,我逐步变成一个馋鬼。竹叶的鳗鱼、风月的西洋菜、大金的鸡肉、梅园的年糕小豆汤(21)……我躺着,脑海里不断想着这些美味。可是刚吃一点固体食物,肚子就闹得不得安宁,我不得不将怀炉时时放在下腹上,这样才好过一些。

到了可以出门放风的那一天,我跟家人说去散步,却来到土桥尽头的壶屋(22)阴暗的二楼,找来奶油点心,用勺子挖出奶油,舔了个干干净净。

倒也不是吃奶油吃坏了肚子,但没多久我的赤痢复发,大量便血,发展成了慢性病。

我在一只巨大的金属火钵里加满炭火,将房间烤热,然后钻进被窝,带着悠闲的心情看起书来。

因为怀炉片刻不能离身,我干瘪的下腹起了许多皱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里的皮肤被烤成了红褐色。

女孩从那次后再也没有来过电话。

我也从那时候起不再想什么竹叶、大金和风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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