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话题
对诗人来说,他所使用的表现方式往往是独特的。《诗经》将简单的民谣改形成了重章叠唱的歌诗,使之回味无穷;而不配乐的唐诗也必须要经过类似的改造,才能余味悠然,比如王维的这首经典《宿郑州》……
(上期链接:不懂什么是一唱三叹,我们怎样能走进陈旧的《诗经》)
用俄国批评家罗曼·雅各布布逊的话来说,《诗经》的三迭章其实是对民歌施加的“有组织的暴力”。
因为今天保留在各类历史文献中的古代歌谣,没有一首是类似《诗经》这样三迭章的形制,它们都是一章而止。
传为远古时代帝舜所作的《南风之歌》,是这样的:
南风之熏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尸子》
战国时代,赵武灵王所作《鼓琴歌》,是这样的:
美人荧荧兮,
颜若苕之荣,
命乎!命乎!
曾无我赢!
——《史记·赵世家》
秦汉之际,汉高祖刘邦所作《大风歌》,是这样的: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史记·高祖本纪》
没有哪一首使用三番迭唱。有鉴于此,顾颉刚先生才会说“凡是歌谣,只需唱完就算,无取乎往复重沓。唯乐章则因奏乐的关系,太短了觉得无味,一定要往复重沓的好几遍”(《从诗经中整理出歌谣的意见》)。
三迭唱不是歌谣的原始形状,而是周朝乐师们利用音乐元素对它进行重新组织的结果。
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现实,但承认这个现实,会对我们理解后来唐诗的“一唱三叹”就会带来麻烦:“一唱三叹”本来描述的是《诗经》的三迭章,是歌诗的音乐形制传递出的特殊效果。
可是诗歌发展到唐代,早已成为脱离音乐而独立的存在。像这类纯粹的案头文学,严羽又为什么说它有“一唱三叹”之致呢?
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必须留意到,“一唱三叹”在更多的时候不是描述作品的表现方式而是描述它的艺术效果。
换句话说,只需作品言短意长、余味悠然,批评家们就会称许它为“一唱三叹”。
《诗经》的一唱三叹是通过“音乐的暴力组织”(即用特殊的音乐形制——三迭章来改造民谣的原始面貌)来实现的;而唐诗则是通过“言语的暴力组织”(即改变和加强普通言语,让它偏离日常言语的形状)来达成一唱三叹的效果。比如王维的这首《宿郑州》:
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
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
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
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
主人东皋上,时稼绕茅屋。
虫思机杼鸣,雀喧禾黍熟。
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
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
——《宿郑州》
我常常想,这首诗的开头两句,要是让一百年前掌管白话文运动的胡适看了,他会作何感想?
适之先生在《文学改良刍议》中可说了,要“务去滥调套语”。王维的这两句诗乍一看就很像滥调套语。把这两句诗翻译过来,它的意思其实是“我早上从洛阳出发,向晚的时候便在郑州歇脚”。
可王维没有使用唐代的通用地名“洛阳”和“郑州”,偏偏换上了两个春秋时代的古地名“周畿”(洛阳为东周王畿所在)和“郑国”(郑州古属姬姓郑国)。这个表达看起来像极了明朝前后七子炮制“假古董”的路数。
但是,我们细心揣摩王维的匠心之后,就会发现这是一种误解。现实是,王维的这种“言语的暴力”绝对有言外深意存在。
从地图上看,洛阳到郑州,只要不足200公里的路程。虽然如此,这趟东行对王维却十分沉重。
因为这是他仕途上遭遇的第一次严重波折(由太乐丞贬为济州司仓参军),也是他第一次离开两京繁华之地,远赴东方的穷乡僻壤。所以每向东迈出一步,就意味着王维要与过去的幸福生活撕裂得更多一点儿。
这种孤单与失落的心境,如果放在“朝发洛阳,夕宿郑州”这样的表达下很可能会招来我们的嘲笑——瞧瞧,这个头一回出远门儿的孩子,要哭鼻子啦!
可是换作“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好像一日之间已经从祖国走向了外国,从父母之邦走进了他乡异域,想想《北京人在纽约》里的王启明,这个闯荡美国的北京爷们儿在纽约肮脏的地下室里痛哭失声的时候,你会嘲笑他的孤单吗?
《诗经》的韵外之旨是用三迭章的音乐方式来传递的,而王维用“周畿”、“郑国”之类复古的言语方式也达成了类似的效果,虽然他使用了和《诗经》不同的手段。
因而严羽说唐诗有“一唱三叹”之致,不是没有道理。
参考文献:
孔颖达《毛诗正义》;
孙希旦《礼记集解》;
严羽《沧浪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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